陈玺安
大体而言,雕塑是研究事物和事物之间如何接榫的专业。在娜布其最早的一件作品《物体No. 8-10》中,她在筷子之间系上结绳,串连成空间中的一抹抽象的线条。作品节制的使用支点,让它在地心引力的衬托下显得轻巧。
这些材料是雕塑的骨骼,翻模则意味着放上一层覆盖在外的肌肉与皮肤。对娜布其来说,身体是雕塑,城市亦然。看起来,城市和身体在娜布其那里看起来像是同一件事情:人的长睫毛可以被视为公共雕塑那样的东西(《无题(睫毛之一)》),所有夜里点亮的路灯也都可以看成千万盏的泪珠(《陌生的风景》)。不过,在她多数的作品中,城市和身体之间的关系并不在于视觉上直白的展现,而是在这两个范畴里面去寻找一种从身体出发的局部经验,并且回应着城市地景中的本地性。
这个问题很容易被娜布其作品引发的想象所掩盖——她的雕塑有点像是乐高积木堆起的云梯、纪念碑谷中的通天塔,或者是龛上的长火杖,细看这件《空间外的风景No.4》,上面打磨平滑的细节如同一列布朗库西栈道。她的装置或用打印上风景的帆布、灯箱,挂在电缆或吊在伸缩剪叉上。其它购得的一组组厂家配送的假石、奶牛,路灯,组成一场纯用舞台设备打造的无人剧场,也像是她雕塑里微缩场景的一比一版本。
想象你是一位艺术家,熟门熟路驾车穿梭北京郊区直到河北的各个加工厂,粗砺的公路,两旁的速成厂建,差不多外观的招贴,每一处的特征都是那样地缺乏特征,像是建筑师库哈斯为此取的名字:没特征乡村(generic village)。
若突然闯进这些娜布其的场景当中,这些装置作品带给人们的感受也许是反映了所有中国乡镇的统一:被淘宝工业制品合成过的塑料大地,地球母亲喷绘上一层塑料衣,或盖上拆迁后的千堆乱石。
对于所有生活在中国的年轻一代艺术家而言,作品制作和在地性的关系确实是一个普遍难解的议题。虽然有时要忍受制作上费时的沟通,但廉价的生产链为艺术工作也带来制作上的优势;同样的生产链其实也为所有的中国城市、城中村、乡镇覆盖上走到哪都类似的一层皮肤。可以说,乡镇的生态链被各种智能应用程序、物流、模块化的基建所联通了。
在《漂浮的情节》中,一张帆布喷绘的地貌点出了这个事实。所有原应自然的事物都被加上人造的前提,记忆、个人的梦境、欲望,都被这些串联全国的共同事物所普遍化(而不是士绅化)。这幅喷绘就像是马丁·克里德(Martin Creed)一件知名的揉纸条那样皱成一团,后又摊开,被娜布其挂在杆上。这布团上面太容易被忽略的图像,其实也有点像是娜布其的一些雕塑。譬如她的《原野(凉亭)》等其它作品,也是在描绘建筑肌理被破坏而后散落一地的城郊结合部。
在这里,个人记忆虽然被拔根,也会产出没有具体特征的局部记忆。局部记忆正是娜布其的一座座图腾柱雕塑所召唤的东西。质感,空间感,量感,她都用雕塑来结绳纪事。这些记号是她口中的“双向通道”。既开放,又封闭。她的双向通道也指出建筑令人“持疑”之处:进与出的通道,它的建筑结构都是一样的。对于娜布其来说,她一直在试验抽象和具体事物的相通性。一股关于空间的体验可以跟很多不同时刻的体验相通,并用同一组雕塑代码记下来。这是一组代码和多种事物的双向通道。打个具体的比方,一入门见到的《持疑的场所(垂直通道)》可以是进入地铁站,你开始以上下前后的矩阵在地底穿行;雕塑记录的是一段记忆中的行走轨迹。确实也太没有特征了,我们甚至称不上这算是任何一种东西。娜布其确实也将它刻画得跟记忆一样飘忽,像是梦里面墙壁的所有材质的纹理,你从来不会清楚看清它们。它们是过道,不是地方的地方(non-place),记忆难以具体落脚之处。除非你每日重复同一段上班路线,每日总喷同一只香水,局部性的感受会刻画在你心版上。你有时会从这种局部中拉出一整串往事,它的历历在目几乎展示了你那段曾经时光的全部感受。这种体验在你的神经末梢一旦不小心被留下来,你便无法拒绝让它不期而遇袭上心头的风险。娜布其用这些直觉雕塑来形容朦胧的场景,朦胧地像是那个没特征的城郊结合部们。北方的工业城市,她年少的家,就和北京郊区,她工作之处,或者无数个速成的人工环境,她的作品展示暂驻的地方。这些地点都有她一些雕塑作品细节中的质感:冷天冻起的静谧冰柱。
双向的入口如同北方景色的存在一样,不稳定,却又让人浮想联翩。你想象在北京的哪个地铁口,一出站便寒风刮脸,在双向入口低头疾行,却一下撞入一彪形大汉的怀里。